Hibiku

1.

“周、子、瑜。”

周子瑜总能很轻易的在人群中分辨出林娜琏的声音，林娜琏学的汉语口音不属于台湾国语更偏向于普通话，字与字之间的隔断清晰明显也字正腔圆，是过耳难忘的独特。

“干什么？”

她回过头，林娜琏站在离她只有几步的地方，妆面在大太阳底下还完好无损，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兔子一样的门牙。

“吃冰……”林娜琏向她眨眨眼，像是在确认她是否说对了这个词，在周子瑜点了下头后继续说了下去，“陪我去？”

“可以啊。”周子瑜迈开步子接着向前走，走了两步后觉得自己的态度似乎太不友好了些，毕竟这不仅分配给自己一对一帮助的外国交换生，还包括了自己这学年的社会实践学分。

林娜琏还是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她们走在去食堂的反方向，逆着下课的人流行走，林娜琏一只手揪着帆布包的袋子，一只手抓着手机，漂亮的眼睛把她盯得很紧。

周子瑜小声说着“借过”，侧身在来往的人群中走到了林娜琏身边伸出手，用磕磕巴巴的韩语说道：“不介意的话……”

听说外国女生之间不会手拉手什么的，周子瑜正这么想着，手已经被林娜琏握住了。

林娜琏对她笑了一下，笑着的嘴唇是心形的，让人忍不住也跟着愉悦起来。

明明比她矮小半个头，但是手却能把她的手包裹住，周子瑜的目光向下略过两人相握的手，又抬起头确认去公车站方向。

林娜琏喜欢的那家店在离学校七站路的地方，不得不说对方会吃，周子瑜的本地舍友说过那里是台北有名的老字号刨冰店。

“为什么刚刚说韩语？”上了车以后林娜琏问。

“怕中文你听不懂。”

“想要你跟我说中文。”林娜琏脱下了外套放在大腿上，一只手举起来挡住从车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周子瑜低下头，原来她们的手还牵在一起，她率先松开了手，可对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她的手就这样“躺”在了林娜琏的手心里。

“为什么？练习口语吗？”

林娜琏想了想，点头。

“但我国语不是很好哎。”

林娜琏没有再回答她。

下了车周子瑜又重新握住了林娜琏的手，穿过一条街拐进巷子里就找到了那家刨冰店，到的时间恰好赶上第一批客人离开，因此林娜琏马上走到了她最喜欢的那张靠窗的桌子边上。周子瑜放下书包，走到前台拿了一张单子回来递给林娜琏。

“你呢？”

“我已经写了。”周子瑜在吃冰上的口味一向很传统，红豆花豆加牛奶是不变的搭配。

“要加什么？”林娜琏单手支着下巴，飞快地在“红豆”上打了个勾后转起笔来，“周子瑜……”

林娜琏很喜欢叫她全名，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么叫会在她的许多同学里显得很特别一样——虽然她并不反感这种特别。

周子瑜放下手机去看林娜琏的单子：“你想吃什么？”

林娜琏把笔递了过去：“跟你一样。”

你已经跟我吃了一样的口味两次了哎。周子瑜一边在心里碎碎念一边利落地勾好单子拿到前台，顺便点了份烧麻薯。

比她大两届的韩国交换生正趴在桌子上看着桌上摆的绿植发呆。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对方的脸像圆乎乎的奶黄包，安静又乖巧，看着比自己更像大一上学期的学生，而且也真的有人把林娜琏当做跟她同一届的女生。

学校的留学生中心分配一对一帮助采取的是双选机制，林娜琏的证件照很容易给人一种文静乖乖女的好印象，看上去是不会麻烦人的类型，所以虽然对方的需求是“中文标准、最好是台北人”，周子瑜还是把林娜琏填到自己的第一志愿上。

而在两个月的相处里周子瑜也明白了，林娜琏的实际形象和网站上的那张证件照一点也不一样。

“点好了哦。”

“嗯。”

周子瑜把取餐牌朝外放好，脸书刚刚刷过了暂时什么也刷不出，便转头跟林娜琏一起看桌上的绿植，索性店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两分钟后刨冰就先到了跟前。

“周子瑜，”林娜琏把嘴里的冰咬的咔嚓咔嚓响，“水是什么？”

“嗯？”周子瑜不解地看着林娜琏，对方又舀了一勺红豆塞进嘴里，此刻也不解地看着她。

“水？”

“就是——水、啦。”林娜琏鼓着腮帮子，皱着眉努力还原自己所听到的话。

“你哪里听到的？”

“昨天回宿舍，听到后面有人说我水。”

结合语境周子瑜终于懂了林娜琏的意思。

“是这样吗？”她又把那个词说了一遍，得到林娜琏的确认后解释道，“是台语，是漂亮的意思。”

“那周子瑜你也水。”林娜琏立刻活学活用起来。

周子瑜没忍住笑了起来，虽然从小并不缺夸自己漂亮的，但听到一个韩国人一本正经的用台语夸自己好看，总觉得奇妙又开心。

“在笑什么？”林娜琏歪着头，放下勺子，辩解似的轻轻捶了下桌面，临时组织的中文长句子说出来也是一截一截的，“我说的、就是事实啊！暑假在学校网站上看到你的照片、觉得你是里面最——水的、才把你填到第一志愿的哎。”

周子瑜愣了下，随即又笑起来。

所以中文标不标准是不是台北人也不重要了啊？周子瑜正想开玩笑的反问回去，抬眼看见林娜琏刚才吃的红豆落单了一颗黏在门牙上，随着双唇的开开合合时隐时现，格外抓人眼球，于是准备好的话也换了一句。

“笑你红豆黏在门牙上。”

林娜琏的动作凝固了几秒，右手还握成一个拳放在桌子上，嘴巴半开着，呆呆地眨了两下眼才反应过来，伸直了手要去捂她的嘴。

“不准笑！”

周子瑜笑的更大声，从边上的抽纸盒里扯出一张纸递到林娜琏面前，却看见林娜琏收回了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碗边上，正半张着嘴，视线落在了桌子上。

林娜琏似乎会错了意，但周子瑜也将错就错地把手向上移了点，擦掉了林娜琏牙齿上的红豆。

2.

明明韩剧一点也不缺乏各种纯爱或者狗血的桥段，但韩国交换生为什么会对台湾偶像剧有狂热的爱好，这是周子瑜不太能理解的事情。

“就是……很有趣啊。”林娜琏跟周子瑜坐在床上，一人一条腿撑着电脑，冷气开到18度，丝毫看不出现在是快十二月该有的生活状态。

林娜琏的中文水平还不足以支撑她单独观看电视剧，周子瑜作为交换生一对一的帮助对象，理所当然成了林娜琏的台剧伴侣。

“周子瑜。”林娜琏“啪”的摁下了暂停键，扭头看她。

“嗯？”

“你有坐别人的机车上学过吗？”

“……没有。”

林娜琏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下，又被压了下来：“这样哦。”

“我都是走路上学的，”周子瑜见对方一脸心不在焉，用手肘顶了下林娜琏的手臂，“干嘛问这个。”

“感觉坐在机车后面很浪漫。”

不知道是美术生的天性使然还是林娜琏只学了浪漫这么一个形容美好的汉语词汇，在周子瑜的记忆力，林娜琏说过坐阿里山小火车是浪漫，坐最后一班捷运回台北是浪漫，吃红豆牛奶冰是浪漫，现在连坐机车也浪漫，话出口时脸上的笑都跟校园偶像剧女主同款，像是女高里等待初恋的漂亮校花。

“这么想坐机车就买一辆二手的呗。”

周子瑜撇过视线，“啪”的摁了下暂停键，屏幕上定格的偶像剧重新播放起来。

“不一样啦！周子瑜，你好笨。”

“那是想跟台湾男生谈恋爱哦？”

“跟台湾女生不可以嘛？”

“啊？”

周子瑜错愕地偏过头，正对上林娜琏笑眯眯的眼。

“干嘛，”林娜琏用力拍了下她的胳膊，“你们这里不都可以女生和女生结婚了吗？”

眼前这个韩国人到底只是在开玩笑还是用开玩笑的方法出柜？周子瑜脑袋乱糟糟的，胡乱点了两下头。

“是这样啦……”她的视线从林娜琏印着屁桃的被单上飘到对方的手上，圆圆的指甲盖上涂着樱色的指甲油，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指甲是她陪林娜琏去做的，当时对方捏着樱色和奶油杏色的甲片把她的注意力从手机游戏里揪出来，看着她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哪个？”

“左边。”周子瑜记得那时候她只是瞟了一眼就随口下了结论，随后立马投身于那局未完的游戏，直到刚刚她才想起来林娜琏指甲上娇嫩的樱色像极了对方那天刷在苹果肌上的腮红。

哎呀。

周子瑜赶紧把视线挪到了屏幕上，强行错开这个话题。

“对了，我这周末要回趟老家。”

林娜琏“嗯”了一声，闲着的一条腿从被窝里伸出来，脚后跟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软绵绵的被子上。

星期天下午要离开台南的时候周子瑜多带了一包外婆做的牛轧糖，刚开学带的三包一个月前就吃完了，看样子没准牛轧糖才是真的台剧伴侣。

「明天上午要去阳明山写生」

「周子瑜」

「你去过吗？」

周子瑜打开手机，摁下锁屏的瞬间林娜琏的消息就出现在了屏幕上。

「没去过」

“有校车吗？还是”周子瑜正打着字，客厅里传来外婆的声音。

“小瑜，帮舅舅把机车推到杂货间。”

周子瑜应了一声，走到门口推着机车跟在提着大包小包的舅舅身后。

“是坏了吗？”她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车，表面上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没啦，前几天买了辆新的，旧的丢掉也怪可惜的，干脆先放起来好了。”

“舅舅，”周子瑜停在杂货间门口，手掌磨蹭着把手上的纹路，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要不给我吧。”

周子瑜边想边支支吾吾的解释：“宿舍离上课的地方比较远，学校比较大……感觉有机车比较方便……”

“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捷运让带吗？”

周子瑜这才想起来这么大件的行李似乎是上不了捷运，以及她上次骑机车还是在国中，有些窘迫的站在原地：“那……”

“这样，我待会要去新竹进货，反正新竹离台北也不远，不然你把票退了坐我的车去，我把你送过去。”舅舅拍了拍周子瑜的头。

“谢谢舅舅。”

于是周子瑜稀里糊涂的带着一辆二手机车回到了台北，推着车在学校里找了条没什么人的小路后，戴好头盔骑了上去。

好在身体是有记忆的，周子瑜战战兢兢的骑了两圈也逐渐熟络起来，她在宿舍楼下停好车上了锁，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打开手机才发现那条打了一半的消息。

「有校车吗？还是要自己过去」

林娜琏没回她，可能提前睡了。周子瑜睡前看了下没有红点跳出来的聊天框，摁下锁屏键。

第二天叫醒周子瑜的是林娜琏的电话。

“嗯？”周子瑜的眼睛困得睁不开，只能勉强在上下眼皮间撑开一条缝，头顶的淡蓝色床帘看着一点也不能使人清醒。

“我错过了校车，”林娜琏的声音透着焦急，“睡过了，在公车站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车……这里堵车了……”

“啊？”周子瑜猛的从床上坐起来，“那怎么办？”

“不知道……老师说九点半开始上课，但现在都八点五十了……”

“你等等，”周子瑜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手抓着电话顺着梯子爬了下来，“我去找你。”

看来昨天把机车从台南带到台北也不是一点用也没有。周子瑜一边换衣服一边想。

路上果然堵得水泄不通，这时候也就只有机车自行车能在车流中自在穿行，周子瑜骑到车站的时候看到林娜琏还在站台上，从站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皱着眉向后向望。

“林娜琏。”周子瑜叫了一声，声音淹没在汽车发出的嗡嗡声响里。她向来不怎么喊林娜琏大名，一是对于她来说念着拗口，二是总觉得直呼其名过于生疏。

“林娜琏。”对方好像没反应过来，她又提高音量，林娜琏这才回头，瞪大了眼，小跑着过来。

“上来。”周子瑜翻出另一顶头盔塞到林娜琏手里，指了指车后座，她在路上查过，从学校骑车过去半个小时差不多能到，她再开快点，还是能赶上九点半点名的。

林娜琏的动作顿了顿，周子瑜正要回头催，机车因为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向下沉了沉，腰侧的衣服也被揪了起来。

周子瑜看了眼导航，把手向前旋，机车跑了起来。

“周子瑜——”行到半路，林娜琏把下巴挨到她肩上，冲着她的耳朵说话，“你哪来的车啊？”

“就……家里亲戚刚好要换机车，就说把旧的给我。”

此时周子瑜正趁着等绿灯过街的间隙低头看导航，听见林娜琏的问话，忽的抬起头看对面人行灯的倒计时，空着的手摸了摸被风吹得冰凉的鼻尖，不知怎么就曲解了事实，语气里却强装出一副“爱操心的大人真麻烦”的无奈。

“周子瑜，你——”

“绿灯了。”周子瑜看着LED屏上的数字从1变为0，得救似的转动把手，丢给林娜琏一个奇怪的句号。

风迎面扑来，掠过耳边，传来布帛撕裂般的声音，周子瑜的耳朵里却灌进林娜琏的笑声，揪着她衣服的手松了开来。

“林娜琏，”周子瑜向后喊，“手不要乱伸。”然后周子瑜感到林娜琏的双手随着她轻巧而雀跃的笑声落在自己的腰上，经过腰侧，环住了自己。

“周子瑜，”林娜琏脸上的表情应该是笑着的，因为周子瑜能感受到对方笑起来时下巴硌着自己的肩，“坐机车好浪漫。”

又来了，周子瑜瞥了眼电子表上显示的九点二十，加快了车速，林娜琏这时候倒不想着快迟到了，反而是她这个送人的更急。

索性最后有惊无险，林娜琏提前三分钟赶上了点名。

“浪漫适用的范围还是比较窄的，”她趁林娜琏下车的空挡飞快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不是说什么都能往上套，有的形容词像美好啊也可以用。”

林娜琏脱下头盔朝她怀里丢。

“干你屁事。”

脏话还学的挺快的。周子瑜抱着头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