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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性将平淡劈成干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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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采薇

避雷用:


①根据历史故事改的


②可能会ooc


③有一点34但不是三角



1.


马车行在不大平坦的官道上,一路颠簸,甚至不如一些乡村里自己铺的小道。

凑崎叹了口气,又将帘子放了下去。

自夫椒一败后,整个国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所以......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当文武百官不管用的时候,只能寄希望于女人了吧。

“纱夏......”听到身边传来熟悉的呢喃声,凑崎转身给对方掖了掖被角。

“南,”她看着对方半梦半醒的脸,笑着说:“你也睡得着。”

名井南打了个呵欠,往她身上靠了靠:“我梦到阿爹和阿娘了。”

她安慰似的拍了拍名井南的肩。

阿娘现在怎么样呢......

凑崎也不免思念起远在千里的家人,如果当初没在溪边浣纱时应了那人的问话,如果自己最后没有答应那人的请求,是不是现在还在家中陪伴着年迈的阿娘呢?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不过那位大人给了那么多刀币,又免了十年税赋,应该不会太差,”她看着有些走神的凑崎,将手搭在她的手上,“纱夏的阿娘有里正一家照顾,定不会像从前一般受人欺负了。”

“嗯。”

如果没有当初的一切,或许自己还和阿娘在哪个小村子里受人欺负吧,现在好歹没人会再来欺负阿娘了,代价是离家远去,是要为所谓的大义付出自己也似乎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小厮的身影在车帘上投下一片阴影。

“两位姑娘,大人说今天就在此处休息。”

“多谢。”

“过两天就能到会稽了吗?”名井南有些兴奋,“我还从未见过国都是什么样的呢,纱夏,我们下去看看吧。”

说罢便自己撩起帘子要下车。

“林大人。”名井南看见车前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要下车?”

“是。”

林娜琏向名井南伸出了手,名井南愣了下,最后还是扶着车轸下来了,凑崎也跟在后面,想了想还是将手放到林娜琏的手心里,指尖触到对方不甚温暖的掌心,凑崎下意识曲起了手指。

“前面正在生火,两位可以在周围略走一走,只是不要离太远。”

“嗯。”凑崎应了一声,被名井南挽着手向远处一丛淡黄色小花走去。

“那个林大人......”名井南见四下无人,将头凑到凑崎到耳边,“怎么如此放荡,亏我以为王上近臣当与人不同,没想到也这么不讲礼法,他刚才居然要执你我的手,实在不像君子所为。”

“对了,我看他对你甚是关切,你莫被他哄骗了去。”名井南又说。

凑崎笑了下,没有理会名井南的碎碎念。

因为那个林大人,是个女子啊。

那夜凑崎辗转难眠,便起来散心,没想到看见了在河边沐浴的林大人,更是发现了这个翩翩君子居然是个女儿身。

凑崎在对方的嘱托下守住了这个秘密,只是名井南内心的疑惑却是解不开了。

因为是在河畔,所以周围也多了些可以用作食材的野菜,倒是和前几天吃的不同了许多。

“敢问大人,还有几日才能到呢?”名井南在饭后问道。

“沿河行两日便可到会稽城下,”林娜琏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道,“不过宫中规矩良多,两位姑娘怕是开始会有些不适应。”

名井南摇摇头:“我不怕的。”

饭后名井有些乏了,便先上了马车休息,凑崎在周围走了几圈,最后百无聊赖地靠在一辆马车边上,看着天边的云不知在想什么。

“想家了?”

她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林娜琏也和她一般没骨头似的倚在马车边上。

“也还好。”

“你若是不放心,等到了会稽,我差人去把你阿娘接来。”

凑崎摇头:“阿娘年迈,舟车劳顿辛苦,还是不了。我信大人当初的君子一诺,大人也莫要为我担心。”

林娜琏嗤嗤的笑了:“你明知我非君子,如此还相信吗?”

凑崎没想到对方突然与她调笑,转头看着林娜琏。

林娜琏像是被凑崎一脸的不可置信逗乐,笑声从掩着口鼻的袖子后传了出来。

“大人虽无君子之身,但有君子品格,且当初亦是以君子身份向我承诺,因此我自然是信的。”凑崎想了想,笑着回道。

“巧言令色。”林娜琏被对方的回答噎住,一时竟答不上来,一向为人夸赞的能言善辩此刻也发挥不上用场,只能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

末了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语气重了些,又去看凑崎的神情。

凑崎脸上并没有不悦,而是微笑着接话:“我只是小小妇人,当然谈不上仁,大人以女子身行君子之道,才能称一句仁。”

林娜琏开玩笑一般朝她作揖:“是我输了。”

凑崎也还她一礼。

林娜琏弯腰折了一根草在手中把玩着,凑崎用余光看了眼身边的林娜琏,低下头低声笑了下。

很像乡间的青年人呢,那种自己身边的、有些吊儿郎当的年轻儿郎。

“怎么了?”林娜琏停了手上的动作问道。

“没什么。”

林娜琏的指尖把草叶尖儿摁下去又挑上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捏着草叶在她眼前晃了晃。

“对了,今晚似乎有流星,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嗯。”

“听说今晚有流星。”晚饭时凑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名井南。名井南的眸子亮了一下,语调透着喜悦:“这是吉兆啊,传说对流星许愿最为灵验,晚上去看吧。”

林娜琏说流星大约亥时三刻左右出现,三人亥时一刻起边站在江水河畔等着。

这也是听林娜琏说的,这个位置能看的更为清晰些。

初春寒凉,到了夜里尤甚,凑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身上突然被披上了衣物,她回头看,鼻尖却被淡淡的沉香气味包围。

这是林娜琏身上的香。

她摸了摸肩上的斗篷,抬眸是林娜琏有些躲闪的眼光。

“多谢。”她向对方做出这个口型。

不知是什么缘故,亥时三刻还未看见流星,名井南靠在她肩上打着呵欠,小声问道:“莫不是看不见了?”

“再等等好了。”她抬手理了理名井南额间的碎发,心中却不知涌起一些奇奇怪怪的情感。

“啊!流星!”名井南猛的抬起头,用力拉了拉凑崎,“纱夏你看!”

天空中有星子闪着光划过天幕,凑崎被这个景象震撼,呆呆地望着天。

我该许什么愿呢?

她这么想着,听见身边名井南低声道。

“老天在上,信女背井离乡只为做人上人,请您不要吝啬,赐我好前程。”

自己从小都和南在一块,许愿应当也许一样的。凑崎胡乱想着,正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并不想当人上人,对好前程也没什么期待。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可是——这么说会不会显得没志气。

凑崎回过头,撞上林娜琏的目光。

她没由来的觉得面上有些热。

沉香的气息绕着自己打转,凑崎觉得自己在这香气中,有些醉了。

林娜琏的目光从划过天边的彗星又绕回了凑崎的身上,眼前人面如桃花,忽的有些羞怯的朝她一笑,似乎漆黑的夜都被这个笑容点亮。

她知道面前这女子是很美的。

当初在溪边不施粉黛,一身粗布衣裳,但依旧如同明珠一般抓住了她的视线。

凑崎这样的明珠又如何会蒙尘。

林娜琏也对她露出一个笑。

凑崎轻轻对她点了点头,又回头看天上的璀璨星空。

老天在上,信女觉得此刻就很好,时间可以永远停在这里吗?


2.


“林兄带回来的两位女子可谓是真美人,”朴志效饮了口杯中酒,“尤其是那位叫凑崎的姑娘,王上都看痴了,有这等绝色,我们的灭吴之计也不怕不成了。”

林娜琏笑了下,并没有接话。

朴志效接着说:“不过王上居然要你去亲自教导那二人,我看未免大材小用了些。”

“只是教些诗书礼乐,你也知道越国对此并未多少钻研,要不是王上急着让你完善那灭吴七策,只怕你也得同我一道了,”林娜琏晃了晃杯子,“这酒不错,志效你倒是好眼光。”

“唉,越国到底蛮荒之地,这米酒虽好,又哪里比得上我们楚国的香茅酒呢?”

“慎言。”林娜琏笑着喝了一口酒,并没有反驳对方的抱怨。

凑崎看着空荡荡的内室,忍不住将身上的锦被裹的更紧了些。

原来王宫里如此的空旷,夜深人静时不禁令人胆寒,凑崎不免怀念起在路上时睡的那顶小小的帐篷。她住的地方好像是叫交芦馆,名井南住在隔壁的长春馆,说是隔壁,可凑崎下午去名井南那里时去似乎是走了一刻钟。

门外突然传来几声用力的叩门声,凑崎从床上坐起,只披了件袄子,穿了鞋,小心翼翼的向门口走去。

“谁?”

“纱夏,是我。”门外传来名井南带着哭腔的声音,凑崎愣了愣,伸手去拉开门栓,名井南身上也只披了条毯子,在门缝里看她:“纱夏......”

凑崎马上让她进来,两个人一起躺在榻上,裹着一条被子,名井南缓过神来,神情在月光下逐渐柔和。

她想起来名井南原来也是这样的,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可晚上还是会来偷偷敲她的门,离家的前一夜她也是这样,半夜在她的窗边叫着她的名字,最后和她面对着睡下。

“纱夏,我有些怕。”

凑崎将额头抵在名井南的额头上,轻声安抚着对方:“南不是一直很想来会稽吗?莫要怕了。”

名井南犹豫了一下,拉住了凑崎的手。

“是啊......离家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但我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她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睡吧,明日还要上课呢。”

名井南往她那挤了挤,明明是睡三人都足够的地方,两个人却挤作一团:“不知道谁要给我授课,听说是王后身边的女史,真羡慕你,好歹林大人也是我们认识的人。”

是了,以后每天都能见到林娜琏了。

凑崎没由来的觉得些许心安。

“南不是不喜欢她么?”

身边没有了回音,只听见名井南均匀的呼吸声。

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凑崎笑了下,也跟着闭上了眼。

在越王宫的生活虽然不算多无趣,但也并没有多精彩。

教名井南的女史叫周子瑜,听名井南说平常十分严厉,偶尔也会来教她舞乐。

林娜琏先教她识文断字,月余才命人搬来一卷卷竹简。

“学诗可以达意,纱夏你颇有悟性,想必也可以学的很快。”二人私下本就随意些,林娜琏便抱着一卷竹简坐到她身旁。

那股沉香的气息又把凑崎包裹的严实。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林娜琏有些低沉的声音也如此传进她的耳朵里。

林娜琏转头,看见凑崎盯着竹简不知在想什么。

“纱夏?”

凑崎抬头笑:“大人。”

林娜琏接着与她品这首关鸠,可后面林娜琏说了什么,凑崎却没多大印象了。

她头一回走神了。

沐浴后凑崎回到房内,案上的香炉里飘出一缕缕轻烟,在空中划出一道婀娜的曲线后便渐渐消散开来,随之散开的还有淡淡的泽兰香气。

凑崎坐到案前,伸手抚过上面放着的琴。

林娜琏断断续续将整本《乐》教给了她,说她初通乐理以后就可以开始学琴了。

她抚摸着琴尾上刻的飞鸟纹样,回忆着书中的知识,试探性的拨了一下弦。

闷闷的琴音在静谧的房间里回荡开来。

名井南已经会弹琴了,听她说周子瑜赞她在这方面颇有天赋,她有时候也去听过。

是比自己这声没头没尾的琴音好听的许多。

她又拨了一下。

这回是有点清亮的声音。

她一面随意的拨着弦,一面想林娜琏说过《诗》里的篇章其实大多数都是有乐谱的。

如果学会了琴就可以把它们都弹出来唱出来吧。

她又想起林娜琏说,作为《诗》开篇之首的《关鸠》,讲的是男女情爱之事。

雎鸠在河中相伴,佳人有君子好逑。

她伸出食指按在弦上,余音戛然而止。

林娜琏说过琴象征正德,亦为正乐,自己这样其实是很失礼的。

“所以私下失礼也不行么?”她那时候这么问对方。

林娜琏一本正经的回她:“君子内外兼修,自然何时何地都不能失礼。”

“那大人呢?”

“我么?只要别人没看见,我自然还是君子了。”林娜琏脸上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晚上她想了多少次的林娜琏。

凑崎上了榻,锦被也散发着泽兰香气,可凑崎却觉得鼻尖净是沉香的气味。

或许窈窕淑女看见河边的谦谦君子,晚上也会在榻上辗转反侧呢?

或许窈窕淑女也在无数次的梦境里,幻想着自己在河边见到的、与身边那些粗鄙之人完全不同的、天神一般救自己于水火的谦谦君子,有一天会以琴瑟向她示爱呢?

凑崎将头埋进被子里。

哪有什么窈窕淑女,她所想的不过是一个自己罢了。

也没有什么谦谦君子,有的不过是另一个窈窕淑女罢了。

但她还是不可抑制的想了。

就像用指腹摁在琴弦上强行掐灭余音一样,虽然很失礼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不过只要没有人知道她就不算失礼。

而这件事也一样。

虽然身为要送去吴国的女子想着教导自己的大人是不对的,不过只要自己可以把这个秘密藏好......

便也不算错的吧。


3.


陶壶内的水翻滚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凑崎左手捏着壶盖将陶壶打开,右手拿着茶匙从陶罐中舀了小半勺茶叶撒到壶中,叶片在热水的浸泡下缓缓舒展开来,在小小的陶壶中上下飞舞。

凑崎看了会又把盖子合上,等到陶壶里传出了更大的水沸声才重新把盖子打开,茶水翻滚涌泉连珠般。凑崎从一边的架子上取下渣匙将水面上浮着的沫饽一一盛出放在熟盂内,捻了点盐粒洒到壶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周子瑜坐在她身边,忍不住赞叹一句。

“纱夏煮茶的仪态美极。”

凑崎笑了下,将熟盂中的沫饽倒回陶壶里,几番搅拌后盛了一盏茶端给周子瑜。

“味道也美才好。”

周子瑜抿了一口,眯着眼点头表示赞许。

“今天要学什么?”

“纱夏在乐舞上颇有悟性,”周子瑜想了想,“南才学到小舞的羽舞呢,既然你小舞已都会了,今日便教你《云门》吧。”

凑崎点头,周子瑜正要差人把乐师唤来,门口便有宫人走近。

“女史大人,林大人来了。”

周子瑜抬了抬下巴示意知道了,对凑崎笑道:“看来我们那盏茶耗费了许多时间呢。”

两个人正说着话,林娜琏掀开帘子进了内室。

“女史大人。”

“林大人。”

“可是我来早了?”林娜琏见二人端坐在矮床上,不免疑惑。

周子瑜摇头:“没有,只是上课前煮茶耽误了时间。”

凑崎忙从陶壶中盛了一盏茶端给林娜琏:“大人不嫌弃的话请用。”

“像是在贿赂我,”林娜琏笑着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好茶,既然喝了两位的茶,不如就给女史大人当乐师使唤吧。”

“林大人愿为我二人伴奏,倒也新奇。”

周子瑜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毫不客气的使唤起了林娜琏。

《云门》是较为庄重的舞蹈,是周天子登坛祷告时的必备环节,讲究进退从容、张弛有度。

林娜琏一边拨弦一边看着眼前的两人。

周子瑜是高门贵女,乐舞自小学到大,又是王后身边的女史,举手投足间收放自如,透着属于贵族的优雅气质。

她身边的凑崎显然像个初学者,虽然体态优美,但动作一板一眼过分端正,咬着唇,像是在认真解析周子瑜的每一个动作,如同一只笨拙的小鸟。

林娜琏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并非出身贵族,也没学过乐舞,后来乔装打扮成男子,见多了舞姬在酒宴间婀娜灵活的身段,凑崎这样的,倒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听说她在这上面很有天赋呢。

林娜琏看见周子瑜的眼神示意,又重新弹了起来。

凑崎的动作在一点点柔软起来,林娜琏有些惊奇的看着她,仿佛看到一颗小小的种子,在自己面前发芽抽条,最后开出一朵美丽的花。

才第二遍,凑崎就跳的和周子瑜并未有多大区别了。

林娜琏算是相信凑崎在这方面是受鬼神恩惠的人了。

这两年的王宫生活悉心照料下,这个自己从乡间带来的女子也如同一颗小小的种子,变成了娇美的花朵。

林娜琏不禁有些感慨。

而这朵花是不属于自己的。

林娜琏如此想着又不禁有些惋惜。

明明是自己才是那个种花人啊。

周子瑜走了后,林娜琏坐在琴前想了想,招呼凑崎过来。

“我教你琴吧。”

凑崎歪着头,有些不解:“大人怎么今日要教我琴?”

她在琴上的天赋可以用平凡来概括。

这是林娜琏也认证过的事实。

“名井姑娘的琴声之美,招来凤鸟都不为过。”林娜琏听完名井南弹的《高山》以后给了如此的评价。

“那我呢?”凑崎在一旁问。

“约摸只能招来我,然后指出纱夏你方才哪里哪里还需精进,末了让你勤加练习。”林娜琏趁一旁没人,猛的回头对她挤了挤眼。

就是这么的平庸。

所以林娜琏也不太教她琴,教完了基础的指法和一些曲子后便让她自己没事多弹弹以免生疏罢了。

“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去吴国了,想着还是在走之前多教你些什么好。”

凑崎坐到林娜琏身边,突然有些恍惚。

自己居然已经在这里度过两年了。

“对了,送你们去吴国的是志效,一路上若是缺什么要什么也只管和他说。”

“大人……不去么?”

林娜琏对上凑崎有些不舍的眼神,不知怎么有些慌乱。

“最近朝中施新政,且走不开呢。”

自己为何要解释的如此仔细。

“啊,如此。”

凑崎并没有继续往下问,坐在琴前随意弹着曲子练手。

林娜琏端起手边的茶盏,茶水已是微凉。不过左右无人看见,她也就喝了。

凑崎虽然琴技平平,弹琴的姿态却是很有气韵的。

“为何弹的是《蜉蝣》?”林娜琏皱眉,“有些悲了。”

凑崎停了下来,对着她笑:“但大人不觉得这首曲调十分悦耳么?”

“你喜欢?”

凑崎摇头:“我最喜欢的是《采薇》。”

林娜琏愣了一下,随即答道:“这也算是悲的了。”

“不啊,”凑崎笑着反驳她,“虽然辛苦,但最后依然可以重归故土,大人,我觉得苦尽甘来之人,心中必定十分欢喜。”

是这样啦。

林娜琏看着凑崎的笑靥不知道怎么反驳。

可是薇菜开开败败,回来早已物是人非,真的会欢喜么?

她并没有问。

凑崎见她没有说话,伸手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

“大人您说是不是?”

越国人的口音不知为何总是软软的,不仔细分辨的话很像在撒娇。

林娜琏刚从楚国到越国的时候觉得很不适应,楚国人说话板正,哪似这般字句缠绵。

凑崎的口音可谓是越国人中的越国人,林娜琏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怎么一个农家女,说话的时候却像是谁家的娇娇。

连一个普通的问句都像是在娇嗔。

让人忍不住应承下来。

“是。”


4.


要离开交芦馆的时候凑崎才发现并没有多少东西需要自己收拾。

桌上摆放着的研花陶瓶本就是王宫的财产,伺候的宫人也是属于王宫的。

除了她自己,没有什么时可带走的。

“姑娘,”宫人的声音打断了她游离的思绪,“女史大人说今晚在长春馆设宴,给您和名井姑娘践行。”

“只有我们三人?”

“女史大人说林大人今日被王上留下用膳,怕是来不了。”

凑崎在原地站了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

“之前赏赐的绢帕还有剩下的吗?”

宫人思索片刻回道:“有的。”

“劳烦你取一点到我房中。”

“诺。”

凑崎原意是想画点什么送给周子瑜留个念想的。

但等她回过神时,画中人头上的冠已经戴了上去。

她画的是两年前在河畔,与名井南和林娜琏一起看流星的景象,只是这上面只有林娜琏一个罢了。

凑崎叹了口气,在背景画出星光点点后便收了笔,将绢帕随意塞到一边的竹简中

果然自己还是觉得遗憾的。

到长春馆的时候凑崎发现名井南也同她一样并未收拾出多少东西,两人坐在一处,名井南今夜不知怎么的,喝了许多酒。

“酒能壮人胆,纱夏。”名井南抬手将杯中酒倒入口中,下巴昂起露出修长的脖子。

她抱住身体有些摇晃的名井南:“南醉了?”

名井南笑嘻嘻的伸手拿过她的酒杯凑到她嘴边:“越国米酒香甜,纱夏和我今日多饮一些可好?”

她低头喝了些。

是很香甜的。

养育自己的这片土地上所生的食物,对将要离家之人如何不香甜。

几杯过后她也不免生出一丝醉意。

周子瑜此刻也不去与她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话,只是安静的坐在位子上,向她遥遥举杯。

“女史大人也保重。”

凑崎忙拉着名井南举杯。

最后名井南醉的睡了过去,靠在凑崎肩头,像一只乖巧的小兽。

自入宫以来她很久没有和名井南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了,凑崎下意识的伸手托着她的下巴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名井南和她整日都在自己的住处上课,曾经名井南还会约她用晚膳,可后面也渐渐的有些疏远了。

凑崎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两人终究是自小一起长大,又相依为命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些牢牢印刻在身体里的回忆是不会完全消逝的。

比如名井南喜欢靠在她的肩头睡。

比如她总是会轻轻托着她的下巴,然后哄她去榻上歇息。

“纱夏,我好羡慕你。”

她给名井南掖好被角,对方忽的开口,半睁着眼,投来的目光也在月色下变得朦胧而捉摸不定。

羡慕......我?

凑崎怔住了。

羡慕自己这个父亲早逝,从小和母亲受尽欺凌的人吗?

她低头看去,名井南又睡了过去,似乎刚才只是半梦半醒间的一句梦呓而已。

林娜琏从正殿中出来时才发现夜已深了。

内侍手里拎着灯,步子不急不缓,带着她往宫门走去,月光越过宫墙洒在青石板路上,林娜琏突然停住了脚步,远处瑶琴的曲调模模糊糊传到了耳朵了。

弹的是《摽有梅》。

她细细听着这断断续续的曲调,只觉得其中一点愉悦也无。

琴技不过尔尔。

她想。

然而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持灯的内侍回头看她,有些疑惑的出声询问:“将军……”

她摆摆手示意对方噤声:“你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内侍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听从越王身边大红人的命令,将灯笼放在路边,行礼离开。

林娜琏拎着灯,顺着琴声寻了过去,走到巷口时才反应过来。

前面就是交芦馆了。

凑崎住的地方。

似乎现在回头顺着巷子出宫还不迟,可不知为何,林娜琏还是继续向前走。

一曲终了,长长的宫巷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脚步声,似乎现在回头也不迟,可不知怎么的,还是走了下去。

大约是鬼迷心窍了吧。她这么想。

琴声很快又传了过来,她的脚步乱了一拍,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这次是《采薇》。

是凑崎学会抚琴后,她教的第一首曲子。

她一面走一面听,凑崎弹的很好,从未如此好过,绵长的思念顺着琴声爬了过来,绕着林娜琏转了一圈又一圈。

交芦馆的门半掩,她现在门外听了一会,推门而入。

朱红色的大门打开发出有些刺耳的摩擦声,可凑崎抚琴的手那么稳,方寸不动,丝毫不乱。

林娜琏不禁对她的这份沉稳有些满意,抬头看去,凑崎低着头,在月光下露出白玉一般的脖颈,如同越国神话里那只高贵的神鸟。

她站在近处的树下,听着这首《采薇》。

曲毕凑崎抬眼望她,从琴后走出,带着一丝笑意向她行礼:“大人。”

月光下的凑崎肤色如雪,衣看着是冷冷的,人看着也是冷冷的,唯有脸颊上的淡淡绯色是暖的。

“你弹的很好。”她说。

“多谢。”凑崎的眼睛弯成两道浅浅的弧。

林娜琏问道:“明天就要出发了,更深露重,怎么还在这里抚琴?”

“睡不着,”凑崎笑了下,“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只是凑巧。”林娜琏突然不是很想告诉她,自己是如何鬼迷了心窍,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这里。

凑崎对她根本不算回答的回答并不在意,走到离她更近些的地方,轻声道:“没想到今晚还能见到您,我很欢喜。”

说罢抬头一笑:“前几天子瑜和我刚排了一支舞,大人有兴趣看一下么?”

如果说走到这里是一错,那不及时离开,在这里与送去吴国的秀女私通就是又一错,林娜琏想了想,点头道:“好。”

她也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

只是一错再错,可既然已经犯下一错,那再错也无妨了吧。

且四下无人,天知地知我知她知。

便也不算错吧。

凑崎轻轻抖了下宽大的袖子,站到林娜琏前方,长袖半遮着脸,歌声自霜色的袖子后飘了出来。

唱的依旧是《采薇》。

霜色的衣衫在袖口滚了一圈银线绣的云纹,在冷冷的月色下散发着冷冷的光,凌厉却又是说不上来的孤寂。

凑崎的手向上伸,布料滑落,露出半截玉色的手臂,她旋转着歌唱着,裙摆湖中绽开的涟漪般,举手投足宛如飞鸟似的轻盈。

是林娜琏抓不住的轻盈。

凑崎回过头望她,眼里多了一抹缠绵。

在冷寂的月色和歌声中,没由来的,多了一抹缠绵。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凑崎唱着,抬起手,食指缠绕着一旁垂下的柳枝,缓慢而优雅的转过一个圈,手捧一条柳枝走到林娜琏面前,嘴角噙着笑,将柳枝递到她面前。

“以此柳相赠,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大人再次相见。”

“你多保重。”

眼前的凑崎低垂着眉眼,小猫一样乖顺动人,林娜琏愣了愣,伸手接过那条柳枝,想了许久,也只能如此回答。


5.


“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姑苏城了。”名井南挨着凑崎,没忍住偷偷撩起帘子的一角,从窗子与帘子的缝隙间打量着外面的街道。

车队日夜兼程,终于在从会稽出发的一个多月后到达了吴国的国都姑苏。

“两位姑娘,朴大人说今夜现在使馆歇下,明日便进宫。”同行的传令兵跑到窗边对二人说道。

姑苏比会稽繁华上许多呢。

凑崎也顺着那条缝隙,在夕阳下打量着这个即将要生活许久——也许是一生的地方。

名井南先跳下了马车,伸出手要接凑崎一把。

凑崎不禁有些恍惚。

很久以前也是有另一个人会在马车前向着她伸出手。

但她马上回过神来,搭着名井南的手下了马车,军士们正在将行李和此次带来的礼物从马车上卸下,朴志效在一旁亲自清点车上货物的数量,并未来得及理会她们。

“大人让两位先去房中歇息,待会自会派人将行李拿上来。”传令兵见她们两个站桩一般站在使馆门口,连忙过来说道。

“多谢。”凑崎点点头,拉着名井南去房间里。

“纱夏,你说那吴王会是什么样的?”名井南躺在榻上,突然转过身看她。

凑崎摇头:“只听说比我们的王上年轻许多,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两个人随意聊着,等行李送上来后先后去洗了个澡就睡下了。

次日朴志效领着两人进宫,凑崎低着头,余光扫过周围豪华的摆设。

“王上特派我送上我们越国的美人与湛卢剑,望吴越世代和平。”

凑崎和名井南也跟着一起拜倒在地。

“他倒是有心,”上首的吴王笑了下,“抬起头孤看看。”

两人顺从的抬起头,目光落在面前的白玉台阶上。

“不错。”

两人最后被安排在离正殿不远也不近的广明楼。

“纱夏,”名井南在宫人整理房间的时候,轻轻挨着她,面上有些红,“吴王着实是......相貌不凡。”

“你看了?”

“嗯,”名井南低低的应了一声,“我见他对你我十分满意,或许不日就会安排......”

凑崎内心冒出些许不适,又很快平静了下来。

自己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做这些事的吗?

早就应该接受了不是吗?

接下来几天,吴王并没有召见她们的打算。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三个月后仍是毫无消息。

名井南不禁有些急躁:“难道我就要就此老死在这深宫中吗?”

凑崎安慰她:“许是最近国事繁忙,改天我们去正殿附近转转,没准就可以遇到呢。”

名井南端着茶盏,脸上多了一丝落寞,喃喃道:“听闻吴王后宫美姬无数,他......他定是将我忘了......”

凑崎从名井南的房中退了出来,趴在栏杆上叹气。

南似乎是喜欢那个吴王呢。她摸着栏杆上的浮雕,又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这种动情是好还是不好。

家国与私情。

这是个两难的问题。

几天后名井南突然来找她,眼里透出坚定的光。

“我要为自己争取一次,”她这么说着,急切地抓住凑崎的手,“纱夏不帮帮我么?我们来不就是为了......博取吴王的宠爱吗?纱夏,你帮帮我,不,我们互相帮忙好不好,难道我们要一直一直这么过下去吗?我们从乡里出来就是......为了这样?我不甘心......”

凑崎还是点了头。

名井南说宫中有一个观月台,是吴王去后宫的必经之路。

“到时候我先以琴声将王上引来,然后你在台上跳舞,”名井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定会让王上注意到我们的。”

十余天后月圆之日,名井南和凑崎到了观月台,二人相对着整理着对方的衣裙。

凑崎为了起舞方便,身上并没有太多首饰,她伸手扶正名井南发髻间的银簪,一旁的宫人依着名井南的吩咐将琴摆好,两人找好位置,等着宫人报信。

凑崎脱去鞋袜,赤脚站在观月台上。

观月台正如其名,建在湖中,以一座白玉制的小桥与同为白玉砌成的圆台相连,每月十五之时圆月便恰好出现在观月台上方,天上地下两轮明月交相辉映。

终究还是要踏出这一步的,凑崎想。

是一旦踏出去就无法回头的一步。

“王上正从这里来呢!”报信的宫人匆匆跑来,对二人打手势。

名井南给了凑崎一个眼神,见她正怔怔的盯着湖面发呆,不由低声唤她:“纱夏!”

凑崎猛地回过神,对上名井南有些嗔怪的眼神。

“南。”

名井南对她点点头,示意要开始了。

两个人最后选的是《子衿》。

一曲终了后她回头,看见名井南眼中的惊喜。

果然。

“是何人在观月台上?”身后传来有点熟悉却又陌生的,吴王的声音。

她转身盈盈下拜:“妾是凑崎纱夏。”

名井南也跟着拜倒在地,曼声道:“妾是名井南,见今日月色正好,一时兴起便和纱夏姐姐来了这里,不想惊扰了王上。”

“你的琴弹的极好。”

吴王上了桥,朝她们走了过来,对着凑崎伸出手。

“孤觉得甚好。”

凑崎看着面前的手,终是将自己的手放进了对方的手心。

吴王的手很暖。

林大人的呢?

似乎是有点凉的。

凑崎发觉自己竟已记得不大真切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你们可是在怪罪孤?”吴王又伸手将名井南拉起来。

凑崎扭头,这位吴国的君王长得秀美,眼里像是盛着一汪清泉,像是初生的小兽。

一个君王怎么会有这么纯粹的眼睛呢?

她突然不是那么紧张,对着他笑了。

“是。”

吴王的眼中多了一抹怜惜,小心翼翼地执着她的手。

“那此后孤便与你朝夕相对。”

凑崎与名井成了吴王的新宠,两个人也搬到了里正殿最近的宫室中。

内侍拿着一卷竹简,念着吴王的赏赐,凑崎坐在案前,打起精神听下去。

“这个是王上特意交代要给您的。”对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呈道凑崎跟前,凑崎打开,是一枚玉佩。 

她回想了下,这似乎是吴王身上那块。

“替我谢谢王上。”她将那块玉佩系在腰间,命人送走内侍。

“纱夏。”

凑崎回头,名井南倚在门边看她。

“南。”逆着光看不清名井南的表情,凑崎起身向她走了过去。

名井南低下头看她腰间的玉佩,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勾住她的指尖。

“怎么了?”

名井南站在原地不说话,对她摇了摇头。

她觉得名井南似乎同以前不同了。

她再也不会像原来那般依赖她了,眼里也不会露出那种卸下防备的轻松。

凑崎觉得自己大约是要失去她了。


6.


君王的宠爱所带来的东西远比凑崎想象的还要多。

凑崎成为了王宫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连王后都要暂避锋芒。

不知怎么的,吴王很喜欢她。原以为是转瞬即逝的恩宠竟也持续了三年有余。

她倚在吴王的怀中,看着殿前舞姬旋转着的身影。

“纱夏。”

“王上?”她抬头,撞上对方清澈的眸子。

“你们都退下吧。”吴王挥了挥手,舞姬和乐师一齐退了下去。

“王上不看了么?妾觉得今夜的舞甚好。”她还是倚在对方的怀中,笑了一下。

背对着王说话,这是凑崎原来所不敢想的,如今她倒也习以为常了,大约这就是后宫中所说的恃宠而骄了吧。

“孤见你心不在焉的,可是有心事?”吴王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脸,言语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她在他的怀中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子,一只手捉住对方停在她脸上的手,放进自己怀中:“王上......”

吴王搂紧了她,将脑袋靠在她的肩上,声音传进她耳中,总觉得闷闷的:“不是都说了吗?私下不必叫孤王上的。”

凑崎愣了一下,眼角染上一丝笑意,端正起身子,有些费力地举起手摸着对方的后脑勺。

“是妾忘记了,”她柔声哄道,“桃可是委屈?”

平井桃——也就是吴王,抬起头,对着凑崎笑意盈盈的眼,呆了片刻,有些不情愿的点了下头,但嘴里却是另一套说辞。

“孤可是吴国的王呢......怎会为了这等事委屈。”

凑崎忍不住笑出声,回过身搂着平井的脖子:“妾觉得桃煞是可爱。”

“胡闹。”

平井桃也跟着笑起来,低头咬了下她的脸。

她知道平井桃是喜欢她这样的。

“王上,”门口的内侍打断了两人的调笑,“南夫人求见。”

平井桃皱了皱眉:“她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却也还是让她进来了。

南今日很美呢。

凑崎打量着名井身上印着竹叶的碧色衣裙。

“王上。”名井南看了一眼平井桃怀里的凑崎,盈盈下拜。

南如今也用这种眼神看她了。

那种她见过许多的,后宫女子带着些许怨恨的眼神。

她不免苦笑,从平井桃的怀里起来,坐到了他身侧的位置上。

“不必多礼,这么晚来可有事?”

名井南抬头,碧玉耳坠也随着她的动作前后晃动,她对着平井桃嫣然一笑:“王上,妾最近在学着做些甜食,只是总做不好。刚刚终于成功了一次,便想着让王上尝尝。”

平井桃喜欢甜食,她倒是会投其所好。

“如此,南倒是有心,那孤便尝尝。”平井桃也被挑起了些兴趣,微笑着让她上前。

名井南终于露出了她进入这间宫室以来,最为真实的笑容,转身招呼宫人将食盒拿上来,亲自捧了走到了平井桃身前,尾音还带着少女撒娇般的意味:“王上可要给妾几分薄面,不许说不好吃。。”

“这淡淡的甜味倒是新奇。”平井桃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

“这是榆钱糕,妾儿时在乡间最是喜欢,想着王上或许没吃过,便试着做了下,”名井南笑着挽上平井桃的胳膊,“妾的院子里还有王上让人种的榆钱树呢,现在已经长高了许多,王上可要去看看?”

平井桃转头看向凑崎:“纱夏和南自小一起长大,也爱吃这榆钱糕么?”说着将手中半块糕点送到她面前。

凑崎只觉得自己的笑容有几分僵硬。

平井桃哪懂后宫女子间争风吃醋是什么模样,当然不知道他这出借花献佛会让名井南怎么看自己。

她轻轻推开平井桃的手:“妾刚刚吃了许多,此时有些饱了。”

“这样。”

平井桃有些郁闷,将手上的糕点吃了下去,对着名井南道:“此时夜色已深又如何看得清?明日孤下朝便去你那儿看可好?”

名井南看向平井桃时已换上一个甜美的笑容:“那妾等着王上。”

平井桃又吩咐左右多派几个宫人提灯送名井南回去。

“纱夏方才是在吃醋么?”当宫殿再次恢复到静谧的状态后,平井桃抱住她,在她耳边小小声的问。

凑崎有些好笑的看着对方,在暖黄色的烛光下,不可一世的君王像个懵懂的孩童,又像乡间的少年郎,连抛出来的问题也是单纯而直白的。

明明比自己还要大些呢。

“是。”

指腹蹭过对方嘴角的一点糕点渣滓,平井桃望着她,眼睛湖水般澄澈。

“我在吃桃的醋哦,”她看着眼中的平井桃表情从愉悦变为错愕,回抱住他,“南还从未给妾做过吃的呢。”

平井脸上透出明显的无奈:“这个......孤也没办法。”

凑崎嗤嗤的笑了起来。

同平井桃相处是轻松的,这位吴王在朝政以外只是一个单纯的少年,凑崎甚至觉得自己和平井桃待在一起久了自己也开朗了不少。

难怪南会这么喜欢他。

谁会拒绝靠近冬夜里的炉火。

如果平井桃是炉火的话,林娜琏又是什么?

凑崎也想过这个问题,最后得出了林娜琏其实是一团狐火的结论。

虽然是火,却是冷的。

虽然感受不到它的温度,但是如果伸手触碰还是会被烫伤。

不过因为外表太具有欺骗性,可能也没人想要去触碰。

“纱夏给孤唱支歌吧。”平井桃挨着她,突然说道。

“桃想听什么?”

“不知道,这宫中的陈词滥调听多了总有些倦。”

凑崎思考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桃想听越国的歌么?”

“也好。”

凑崎回忆着歌词与曲调,食指在案沿打着节奏。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其实她也有五六年没唱过这些乡间小调了,原先在越国王宫的时候,常被说在宫中要庄重自持,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歌曲自然是不允许的。

“孤觉得好听。”平井桃握住她的手,抚着她因为敲打节奏变得有些红的食指。

“这支歌在越国很流行,妾很小的时候就会了。”

“所以真的有这么一个故事吗?”平井桃好奇。

她摇了摇头:“妾也不知道,或许有吧。”

“那然后呢?”平井桃追问。

暗恋着外出王子的船娘,这个故事会有后续么?

如果有大概早就被变成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广为传颂了。

可见是没有的。

人家都说啦,你是高贵的王子,而我不过只是划船的小娘子罢了,所付出的情与意又怎么会被知晓呢?

本质是天上与地下那样的两类人,又谈何结果。

凑崎的笑容一瞬间有些苦涩,随即双手环上了平井的脖子,举止间带着女儿家的娇憨。

“桃怎么这么多问题。”

平井桃的疑惑被封在了凑崎细细密密的亲吻中。

连同她杂乱的思绪一起。


7.


越国的计划似乎是在很顺利的进行着。

送上美人,获得吴王的宠爱,沉迷在声色犬马中的王与臣民一点点将这个国家拖入深渊。

凑崎趴在窗边,新柳长了起来,被风吹起,在空中纤弱却也动人,鲜嫩的绿色在眼前摇曳着,可她却一点喜悦也没有。

她内心是不想伤害平井的,然而她也知道,她能来到这里,全是因为越王要那颗,战败的,落魄的吴王的项上人头雪耻罢了。

凑崎有些烦闷地伸手想要挠挠头,却只摸到了发间冰冷的钗。

“南夫人来了。”

南?

真是稀客。凑崎回过神,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名井南已经几年没有主动来找她了。

我们可是年少时就睡在一张榻上的玩伴呢。凑崎有些复杂的看着穿着月白色深衣的名井南向她走来,怎么也无法将这道身影同记忆中那个穿着粗布衣的少女联系起来。

“纱夏。”

“南。”

名井南从一旁侍女的手中拿过食盒:“这是我给你做的糕点,我们之前在越国常吃的。”

“谢谢。”凑崎接下食盒,两个人在案前对坐。

“纱夏不吃吗?”名井伸手打开盖子,“放过夜可就不好吃了。”

凑崎拈起一小块糕点,放到嘴边时却犹豫了。

名井南见状,笑了一下,从食盒中随意拿过一块糕点咬下:“纱夏这可有茶吗?”

“啊......有的,”她忙吩咐身边的侍女去煮茶,咬了口手中的糕点,“南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凑崎呆坐在位子上,内心的恐惧紧紧掐住她的咽喉。

她不得不承认她刚才是在防备名井南,也不得不承认,她似乎在这里再也没有了可以相信的人。

在平井桃身边待久了,或许她也变成了孤家寡人。

此后几天名井南经常来找她,有时带了一些吃的,有时拉上她去花园中逛逛。

面对名井南突如其来的亲昵,凑崎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可能南想通了呢?

凑崎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依旧还是小心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南夫人来了。”

凑崎迎了上去,名井南今天带了一壶杨梅汁,在井中浸了一上午,最是清凉消暑。

“纱夏,”名井南突然拉着她的手,低着头,声音带了一丝愧疚,“之前,对不起。”

她有些迷茫的看着面前的人,只听名井南接着说:“先前因为王上,还有周围人的挑唆,我与你有些疏远了,甚至一度还将你当做是敌人,可我最近明白,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这样的情分是如何可以视而不见的,我又怎么可以......做伤害你、伤害你我的糊涂事呢。”

“南,我......”凑崎被这番话打动,可内心深处却依旧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凑崎不禁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悲哀,可看着名井,终究是不忍心。

她是想去相信眼前这个人的。

名井南抬起头看见凑崎脸上的挣扎,轻轻抽出了手,眼里闪烁着泪光。

“因为之前做了太多错事,你也不愿意原谅我了吧,”她别过头,走到凑崎的正前方,跪了下去,“我......”

“够了!”

凑崎起身快步走到名井南跟前,矮下身抱住了她。

“南......”她抱紧了名井南,像是要牢牢攥住失而复得的一点点温暖。

她还是原意去相信她的。

凑崎将名井南扶了起来,命女官将名井南带来的杨梅汁倒出来。

名井南靠在她肩头,语气还是有点点别扭:“纱夏真的不恼我了么?”

“嗯。”她正要将杯子递给名井南,对方突然起身撞到了她的手腕。

咣当。

名井南月白色的裙摆上大片大片的紫红色晕开。

“这……”凑崎慌张的把地上的杯子捡了起来,想了想叫来侍女,“南先去我房里擦擦吧,我让人给你拿一套新的衣服。”

名井南反倒来安慰她说没关系,又打趣着说要她赔一套最好看的深衣。

凑崎这才松了口气,命侍女把名井南带到自己屋里。

名井南出来又待了会就走了。

两个人的关系虽然说不可能一下子恢复到几年前亲密无间的样子,但也和缓了许多。

“桃怎么不吃了?”凑崎见平井桃只是吃了两口菜就放下了筷子,侧头小声问道。

食不言寝不语这个规矩在凑崎这里是不管用的。

平井桃摇摇头:“最近总是没什么食欲,人也懒懒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大约是夏天的缘故,”凑崎安慰道,“待会给桃喝一点酸梅汤开胃可好?”

平井桃的症状并没有因为大暑的结束而结束,反而加重了,人也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御医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王宫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

因为要侍疾,名井南也很少来找她了。

凑崎隐约觉得不对劲,却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直到一个从枫泾出身的御医指出吴王其实是中毒后,凑崎内心的忧虑到了顶点。

枫泾是吴越的交界之处。

她本能的觉得一切都不简单,或许背后就有什么阴谋等着自己。凑崎仔细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颤抖着握紧拳头,冰凉的指尖贴着冰凉的掌心,明明大暑才过,她却觉得全身如坠冰窖一般。

“将整个宫殿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花也一并把土翻出来找找,树下墙根若是觉得不对劲,也只管将土翻出来,”她使劲咬了咬指尖使自己平静下来,唤了身边得力的侍女,“宫中的其他宫人有可疑的报到我这,不要惊动别人。”

“诺。”

两天后侍女将一个木偶和一包药渣交到她面前,凑崎缓缓翻过木偶的正面,随着呼吸的停顿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死去了。

木偶的背面是平井桃的生辰八字。

“夫人,奴偷偷去问过同乡的医师,”身边的侍女见她不说话,低下头在她耳边接着说了下去,“这药渣里有的草药可引发的症状,正是......王上近日中的毒。”

凑崎嘲讽的笑笑,指尖在那堆药渣中拨弄,最后看见了那棵熟悉的草药。

她儿时在越国也常去山上采些草药卖,这药她自然是不会认错的。

这种在吴国稀少,却在越国随处可见的草药。

这个局果然是针对她的。

“是在哪找到的?”

“药渣是在宫殿正北的树下挖到的,这个木偶......”侍女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是在夫人屋里的花瓶中找到的。”

侍女指向凑崎柜子上放着的花瓶。

那是平井桃先前赏的,她觉着颜色与纹样和柜子很搭就让人将花瓶放到了柜顶。

凑崎咬着唇,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都烧了。”

她的房间一直由信得过的侍女负责打理,怎么会这样呢?

凑崎想了想,并没有去怀疑身边人的衷心。

那最近......

凑崎恍然大悟,泪水顺着面颊流下,鹅黄色的衣裙上晕开一小块圆形水渍。

第一次没等宫人通报,凑崎就先冲进了内室,名井南正在试一支山茶模样的簪子,见她来了回头对她笑:“纱夏......”

“为什么?”

名井愣了一下,摆摆手让身边的人下去。

“纱夏在说什么?”

凑崎看着名井南,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南为什么这样做?难道通过伤害王上来置我于死地,你就满意了么?”

“是,”名井南抬头,“如果纱夏死掉,我会很快乐。”

“为什么?”凑崎有些不解的抓着她的肩,“南,我们从小一起——”

“够了!”名井南高声打断她,粗暴的将她的手从肩上拂下去。

“你不要在说什么从小如何如何,为什么我阿爹阿娘都那么喜欢你,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看着你,而我只是你的陪衬!”

名井南跌坐在榻上,喃喃道:“可我也是很美丽的女子啊......为何都不看看我呢?明明喜欢上王上的是我,可王上却先向你伸出了手,你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

凑崎突然想起,六年前在越国王宫,名井在梦中模糊不清的叫她的名字,说,纱夏我好羡慕你。

“所以我想,如果纱夏能死掉就好了。”名井南看向她,泪流满面。

凑崎动了动嘴唇,却感到自己所说出的每个字都有千斤重:“南,你是把我杀死了,你把之前那个愿意相信你的凑崎纱夏杀死了,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不过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要相见了吧。”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门口,回头望着坐在榻上的名井南,轻声道:“南也把我认识的那个名井南杀掉了呢。”

凑崎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漆黑的旷野中走着,没有人回应她,也不知道如何才是尽头,走着走着她看见远处的炉火散发着温暖的光,可当她走近,天上却下起了雨,炉火也随之熄灭。

她全身湿透的接着向前走,看见前方有狐火闪着幽蓝色的光,她迫不及待带着湿漉漉的衣裙向前跑去,可靠近了却发现她所见不过一片虚无。

等到凑崎恢复意识已是两天后,平井桃坐在她的榻边上,见她醒了连忙抱住她。

“纱夏终于醒了,那日你突然晕倒,吓死孤了。”平井亲了亲她的脸,眼里透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桃......”凑崎开口才发觉由于两天没有进食,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她抬起手抱紧了平井桃。

这是唯一一个不会伤害自己的人了吧?

“我不要住在这里,”她大口嗅着对方身上的龙涎香气,和沉香是那么不同,却又让她感到些许心安,“桃,我不要住在这里。”

吴国人说,王上为了博美人一笑,劳民伤财,在砚石山上建起奢华的馆娃宫,更将直言进谏的御史大夫一杯鸠酒赐死。


8.


最开始的时候平井桃并没有将边境一点小小的摩擦放在心上。

平井桃许久没有回过王宫了,平常政务都是送到馆娃宫处理,渐渐,处理政务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更多时间都是同凑崎待在一起。

凑崎自三年前大病一场后就不愿再回去了,她说王宫总是阴森森的,平井桃也跟着不回去了。

到后面越国军队入境时他也未太当回事,吩咐大臣领兵出征后便进殿中听凑崎给他弹曲。

真正意识到无力回天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后,越军势如破竹,一路打到姑苏城下,国家存亡只在一线之间。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凑崎摸了摸平井桃的头,对方枕在她的大腿上,翻过身看着她:“纱夏,孤明天要带兵出城,或许,要做亡国之君了。”

“那妾也会陪着桃。”她一下一下耐心的抚摸着平井桃柔顺的发。

失败的王下场是死亡,而她......也会陪他一起死去。

这也是她唯一能为平井桃做的。

她低头看着这个与自己相伴十年的人,伸手与他十指相扣。

平井桃上次打仗是什么时候呢?

第二天凑崎帮平井桃穿戴好盔甲的时候想,一身戎装的平井桃多了些英气,可眼底那点单纯使他比起将军更像是仗剑天涯的少侠。

大约是十多年前吧。

十年前的吴越大战让她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条道路,现在或许又要用一次战争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句点。

“妾在这里等着桃。”凑崎跪坐在平井桃面前,行了一个大礼后对他展颜一笑。

平井桃再一次踏进馆娃宫时凑崎险些认不出他。

对方浑身是血的倒在她怀中,背后插着一支羽箭,她大叫着让宫人送来止血的药物,自己用帕子蘸着茶水,将他脸上的血污一点点擦干净。

擦去血迹的平井桃脸色有些苍白,却给了她一个笑,似乎是对她的担心感到愉悦。

凑崎觉得面前的君王又变成了那个伏在她膝上的少年郎。

“桃。”

“孤没事,”平井桃抬头,头盔掉落在地上发出有些沉闷的声响,“只是要做亡国之君了呢......”

宫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告诉他们越军已经将砚石山围住,在山下倾倒了许多火油,像是要烧山。

平井桃听了,嗤笑一声:“这小人作为倒是十年未变。”

凑崎轻轻拍着平井桃的背,对身边的侍女摇了摇头。

“你们也都散了吧,若能逃出去,也是好的。”

整个馆娃宫只剩下平井桃与凑崎两人,盛夏火势蔓延的很快,凑崎深知,只要一个时辰,大火就会吞噬这里。

“纱夏,”平井桃拉着她的袖子,“给孤唱首歌吧。”

“桃想听什么呢?”

“孤还从未问过你......《诗》中喜欢什么,你便唱那个吧。”

凑崎抱着平井桃,想了想,弯腰在他耳边轻声唱。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平井桃笑笑:“孤还以为你会喜欢《采薇》一类的。”

凑崎将额头贴在他的面上:“妾很喜欢《采薇》,可此时喜欢《木瓜》更多些。妾觉得,若是付出的感情都能得到回应,一定会很欢喜。”

“所以......”平井桃抬手将她鬓间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与纱夏在一起的这十年,孤很欢喜。”

凑崎笑了下,却闻到了木材燃烧的焦味。

大约这就是她的结局吧,可是......为什么还觉得有一些不甘心呢?

“烧上来了?”

“嗯。”

平井桃沉默了一会,突然松开了她的手。

“桃?”

“你走吧,玩月池后面接的是山上的一处溪水,你顺着溪水走,想必是可以安全离开的,即使碰上了越国人......”平井桃有些无奈的笑了下,“你是越国人,他们不会为难你。”

凑崎愣住了,许久才出声反驳:“不可以。”

“你走吧,”平井桃眼里尽是留恋地看着她,口中却说着赶她走的话,“孤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吴国的王,怎么能让心爱的女子同我一道赴死?”

“不......”

平井桃用力推了她一把:“还不快去!”

眼前的身影有些模糊,凑崎低下头,吻住了平井桃。

对方嘴里还有一些血腥味,凑崎想着,很快尝到了自己的、或是平井桃的、亦或是两个人的泪水。

“好。”

凑崎走到门口时平井叫住了她。

“纱夏,这十年与孤在一起,你过的可欢喜?”

凑崎笑了起来,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眼眸中是细碎却明亮的光。

“我很欢喜。”

平井桃看着凑崎被风吹起一角的裙摆,不知为何忽的笑了一下。

凑崎并没有走,而是坐在玩月池的边上。

山火烧了上来,凑崎远远看见有几根柱子已经被向上窜的火焰包围,黑灰色的烟把整个馆娃宫裹得严严实实。

那里面躺着的是唯一一个爱她到不惜性命的人。

她这么想着,突然听见后方凌乱的马蹄声,她回头,眼前的景象竟然让她觉得有一些不真实。

名井南身上只是随便套了件粗布衣衫,发髻散开,狼狈地翻身下马,手上握着的簪子被染上一层血色,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南......?”

马嘶鸣着倒下,凑崎这才注意到马的脖颈和屁股上有着十数个被簪子扎出来的血洞。

名井南扔掉簪子,看向凑崎,声音像是被撕开的绢帛一样刺耳:“王上呢?”

“在里面。”

名井南突然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微笑,跌跌撞撞地向宫殿跑去。

“王上——”

正殿方向传来名井南的呼喊,随之而来的,还有木质的柱子被火舌啃食干净后轰然倒塌的轰鸣声。

都结束了。

背负国家使命的凑崎终于......自由了。

可她居然难过起来。

凑崎在原地站了会,转过身看见池水所倒映着的自己被烟熏黑的脸,她弯下腰,捧了一抔水将自己脸上洗干净。

她要去哪里呢?

越国?吴国?

她在这乱世里要怎么活下来呢?

凑崎有些迷茫的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水珠。

“纱......夏......?”

身后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凑崎一瞬间突然不敢回头去看了。

她一直记着那个梦。

近在咫尺的狐火,或许靠近了只是一团虚无。

“纱夏?”对方又开口,有些疑惑,但只是站在身后小心询问。

凑崎闭上眼,心一横,转过身去。

反正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从小的玩伴和喜爱自己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这一点小小的失望又算得上什么呢?

“果真是你。”

鼻尖是淡淡的沉香气息,凑崎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的人。

她的窈窕淑女,她的谦谦君子,她的幽幽狐火,她梦中念着的十年未见的人,此刻正站在她的面前。

“林......大人。”她从记忆中调出这个有些陈旧的称呼,每个字都是那么的生涩,把她紧闭的心与眼耳口鼻都割得鲜血淋漓,过去的短暂却又鲜明的记忆刹那间将她填满,那一部分已经死去的自己,被重新赋予了生命。


9.


时隔十年,凑崎终于再次回到了越国。

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呢?

她跪在殿前的时想。

是灭吴的功臣?还是吴国的俘虏?

前者的话大概可以得到些不菲的封赏,然后回家和阿娘平平静静的在乡间度过余生吧。

有很多钱的话,应该是富足的余生。

后者的话......

凑崎轻笑一声。

不知道桃如果在阴间看见了自己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就是凑崎?”

“是。”身边的内侍不轻不重的扯了下凑崎的袖子,凑崎回过神,拜了下去。

“抬起头来。”

凑崎仿佛看见命运的车轮碾过自己的幻想,往另一个方向驶去了。

朴志效的视线穿过厅内的舞姬落到林娜琏身上:“这是我特地差人买来的香茅酒,专门为了给你我接风洗尘,林兄请。”

“这瓶子倒是精致。”林娜琏的目光从穿着薄纱的舞姬上遛了一圈,又转到朴志效案上那对双耳玉瓶上。

“是秦国来的,你若喜欢,一会带上也无妨。”

林娜琏笑笑,放下手上的银箸,拍了两下手。

场上的舞姬与乐师都停了下来。

“下去吧。”林娜琏挥手,领头的舞姬见贵客如此命令,不由得疑惑地看向家主。

朴志效也不知林娜琏葫芦里买什么药,却也对着舞姬点了下头。

“诺。”

“志效,”林娜琏起身,将柱子上挂着的夜明珠摘了下来,坐到了朴志效的身边,“你这屋内陈设价值几何?”

不等对方回话,她自顾自的往下说道:“依我看,志效这相府倒是比王宫还豪华些。”

“林兄,你是说......”朴志效皱眉,不自觉放下手里的酒杯,“可你我到底是功臣,纵使奢华些,只要不违制,难道王上还能降罪于我么?”

“只是叫你收敛些,我们这位王上,我看倒是一位只能共苦不能同甘之人,他此时必定怕你我功高震主,正到处寻我们的错处呢,”林娜琏摇摇头,“我打算先称病一月。”

“啊,那我明日也需病一病了......”朴志效抿着嘴,终还是低下了头,“没想到战事结束,反要提心吊胆。”

“许是我多想,但总还是多防备些好,你我既是同乡又在一处共事多年,自然要相互扶持的,”林娜琏将案上的酒杯往朴志效面前一推,“楚国的酒难得,可不要失了胃口啊。”

也不知她如何了。

酒过半巡时,林娜琏忽的想起了凑崎。

或许已拿了赏金,坐上了回乡的马车。

十年前被自己关进深宫的鸟儿,终于可以自由了。

但她为什么会觉得难过呢?

次日大将军和丞相府中都递上了抱病的奏折,原因是二人饮酒过多,腹痛不止。

越王很痛快的准了两人的请求,还赐下药材,君臣之间一派和谐。

她想的果然不错,林娜琏再次确信内心的判断,倒也真的在府中好好“养病”起来,吩咐门客们都收敛一些,一边筹划着找个合适的时机从这场政治漩涡中抽身,只是要回到当初的地位怕是难了。

不如离开。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的时候林娜琏有些惊讶,但随后便开始考虑这个方案的合理性。反正这里已经容不下她了。

林娜琏窝在躺椅中望天,叹了口气。

离开之前,去一趟诸暨也未尝不可。

她伸手握住腰间有着兰草纹样的香囊,上面的纹路被她抚过千百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指尖触碰的到底是兰草的茎还是叶。

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可能爱上了那只从吴越的王宫中飞走的鸟儿。

这场休养仿佛没有尽头,越王也没有再提过二人何时才能上朝,两个月后朴志效终于按捺不住,开门宴客以证明自己已彻彻底底的“好了”。

林娜琏自觉拦不住对方,只能嘱咐他小心,而朝堂上的消息也通过朴志效源源不断流到自己的府中。

越王大刀阔斧的进行官员的人事变动,现在朝堂上有一半都是新提拔的生面孔了,听朴志效说,如今手下的人被调去地方许多,一时还有诸多不适应之处。

也是听朴志效说,越王宫中新来了一位吴国的女子,不但让王上与王后间颇有争执,还在朝廷上引出不少反对的声音。

还是要早日抽身才好。

面对暗潮涌动的局势,林娜琏决定加快自己的计划,但当晚却收到了故人的求见。

“林大人。”面前的人撩开面纱,露出秀丽的面容。

林娜琏没想到深夜的来客居然是这意想不到之人,愣了一会才向对方还礼。

“女史大人,许久不见了。”

周子瑜笑笑:“深夜前来打扰,是我失礼了,只是此事重大,须得亲自来一趟。”

“请说。”

“想必大人也知道,宫中新来一位吴姬,”周子瑜缓缓开口,“王后觉得——”

“后宫中事应是由后宫人料理,我不过外臣,干预王上的家事似乎不好吧,”林娜琏转身给周子瑜倒了一杯茶,“这安神茶甚是有效,女史大人近来劳心劳力,喝了这茶回去也可安睡,我带病之身,倒不适合费神呢。”

林娜琏微笑着唤来门口把守的护卫:“送这位大人回去吧,还是说,您自己有办法回去?”

周子瑜在门被打开的瞬间放下了面纱,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叫道:“林大人!”

“我意已决。”

“难道大人就想一辈子都在将军府中养病吗?”周子瑜站了起来,面纱外的一双美目在烛光的映射下透出奇异的光,“难道不想重回朝堂,大权在握么?此事倒不是不能交由旁人,只是贵人不忍大人明珠蒙尘,想为大人指一条明路罢了。”

“有趣,”林娜琏抚掌大笑,“不曾想后宫的一个姬妾竟能左右我身家性命。”

周子瑜见林娜琏饶有趣味的模样,连忙跪坐下来,牢牢抓住了对方的手。

“大人,我敢保证,您绝对不会吃亏,宫中那位贵人也敢保证,您绝对可以全身而退。”

林娜琏摆摆手,门又再次被关上。

周子瑜露出志在必得的表情,微微抬起头,媚眼如丝,摆出一副天下男子都无法说不的,楚楚可怜的姿态,指尖不经意间搭在林娜琏的手腕上。

“您其实并没有生病不是么?大人,您是这个国家的功臣,当真甘心被围困在这立锥之地不得动弹么?”

周子瑜的声音变得轻柔,她勾起嘴角,凑近了林娜琏。

“大人,您是时候回来了。”

“女史大人还有这样一面,倒真是叫人心生怜惜。”

“只可惜我生来无情,只怕要辜负您了,”林娜琏收回了手,偏着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并没有说您不美丽的意思。”

周子瑜握紧了拳,讪讪的将手放回膝盖上,涨红了脸,不知是羞还是愤。

“请吧。”林娜琏下了逐客令。

周子瑜依旧坐在原地,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那位吴姬也是故人,大人不感兴趣么?”

凑崎翻了个身,从身旁叠好的被褥中摸出一块玉佩。

她借着月光看着上面刻的一个小小的“桃”字,将它揣进了怀中。

凑崎犹记得那日在殿前,越王看向她时眼里的惊艳与欲望。

“孤记得你的母亲还在诸暨。”

只一句话,她便认命的住进了交芦馆。

十年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里,不得自由,她以为的自由,不过是从一处宫殿挪到另一处宫殿罢了。

索性听周子瑜说,因为她的事,王上和王后之间已经吵了数次,她才能暂时安全的住在这里。

她知道本质上周子瑜和她算是对立面——她的主子对自己欲除之而后快,可她也只能依靠她的力量,毕竟关于留在宫中这个问题,大家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明日亥时,有人要来见你。”

昨天凑崎从侍女那里得到了周子瑜的口信。

果然亥时刚到,门口便响起来二人约定过的三长一短的叩门声。

凑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侍女们都被她放去休息了,只要她够小心,就不会被发现。

“林大人?”

“果真是你。”

凑崎没想到周子瑜所说的那个人,会是已经养病三月有余的林娜琏。

“大人身体可好了么?没想到会以这种身份与大人相见,这......”

这并非我本意。

凑崎下意识的想向对方解释。

她若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她会怎么看自己。凑崎不敢想象林娜琏可能会投来的,鄙夷的或是嘲讽的目光,光是想想她都无法接受。

“我知道,”林娜琏在她说出下半句之前就抛出了答案,她低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很快又抬头看她,“你要等我。”

凑崎怔住了,无边的喜悦后知后觉的在她的心间蔓延开来,她看向林娜琏,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发颤。

林娜琏又向她走近了些,在如水的月色下说出的字字句句也如水一般温柔坚定。

“我会带你离开。”


10.


给出承诺的动机具体是什么,林娜琏事后也不大想的起来。

但总归目标是确定的。

她要离开越国,带着凑崎一起。

朴志效得知她要离开的消息只是摇摇头,有些无奈地感叹了一句。

“我已经走不掉了,林兄你要多保重。”

因着最近在忙着安排手下的门客和官员,林娜琏分身乏术,也并未去细究朴志效话里的意思,但她也从未想过,这是朴志效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三天后,相府门口挂起了白布。

朴志效死了,死因是旧疾复发,到底是什么旧疾,又是否延医问药,相府上下对此都闭口不谈,越王特地派了亲兵到相府把守,一切的一切都让人不寒而栗。

这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相识近二十年,林娜琏清楚地知道,朴志效从未有什么旧疾,好友的死一定另有原因。

林娜琏得到消息后立马到了相府吊唁,朴志效的养女金多贤一身缟素,跪在灵柩旁一言不发,身边把守的士兵比起维持秩序更像是将整个相府都看守起来。

“多贤,”她扶起跪在地上的金多贤,身旁士兵的目光也随之聚集到她的身上。

“你要节哀,不然志效泉下有知,必定也不会放心。”她不留痕迹的用余光扫了眼身边的士兵,低下头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道。

“阿爹,阿爹,”金多贤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点生气,她抬起袖子遮住脸哭了起来,“你怎就这么去了,女儿,女儿......”

林娜琏也不禁悲从中来。

金多贤忽的抬头,泪眼朦胧却又透着一丝视死如归的决心。

“阿爹,女儿这就来寻你了!”说着便往灵柩上撞去。

一旁的士兵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金多贤向灵柩撞去。

林娜琏连忙拉住对方的袖子,此时也不顾自己在外是男儿身需要顾及男女大防,两只手死死搂着金多贤的腰拖住她,索性足够及时,金多贤虽然触到灵柩上,但并没有大碍,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你如何能在你阿爹灵前寻死!”疼痛使她皱起眉,林娜琏大声叱责道。

金多贤回头看她,额角上撞出的伤口正不断往下渗血,顺着脸颊划过她苍白的面庞,她扯了扯嘴角,露出有些凄惨的笑,伸手捉住林娜琏的衣袖。

“林伯父,当初阿爹将我带回来时,我便决意一生都要好好孝顺阿爹,阿爹......阿爹既已不在,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情愿去地下与阿爹相见。”

她垂下头抽泣着,一面说着对亡父的不舍,一面不着痕迹的将手钻进了林娜琏的衣袖,捉住了她的手。

林娜琏愣了一下,眼前的金多贤脸上挂着泪水,呜咽的声音也是凄凄切切,但指尖却掐了一下她的手,随之而来的是手心所感受到的,绢帛的触感。

这是......林娜琏紧紧握紧手心的绢帛。

“从今后自有我照料你,你是志效的女儿,我不会薄待了你,莫要说这些丧气话。”

金多贤抿紧了唇,抬手像是要擦干净额边的血迹,有意无意的挡住了一旁士兵的视线,林娜琏趁机将手心的绢帛在袖中藏妥帖,给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

“林伯父,”金多贤开口,俯下身向她行礼,“我意已决,阿爹若是知道,也不会怪罪我的。”

金多贤还是死了。

从丞相急病而亡到丞相之女触棺身亡,不过三天,炙手可热的、云端上的丞相府,两次昼夜交替间便从云端跌落,粉身碎骨。

林娜琏回府后状若无事的用膳,既然朴志效的死却有人为,那作为今天跟金多贤接触最多的人,难保会被越王监视,兴许这府中早就有了被安插下的棋子。那方绢帛她先是藏在袖中,又趁沐浴的时候藏进了里衣,直至夜里熄了灯也未敢安睡,熬到天微亮时才敢掏出来,借着窗缝透出的几丝光亮看清了上面所写。

“越王赐属缕剑,愿我于九泉下授先王灭吴之计。”

志效果然——

林娜琏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即使早就知道越王并非能同甘共苦之人,但没想到他居然想要她与朴志效的性命。朴志效在死前给自己留下这个,是在催促她尽快离开。

而她也的确要尽快脱身,朴志效已经被逼死,下一个没准就是自己了。

周子瑜到交芦馆的时候凑崎正坐在小院里的秋千上发呆。

美人就算是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里都是美的,连因风拂过而飘起的额前的碎发似乎也蒙着一层光,周子瑜不得不承认,凑崎的美确实是能让越王忘记她已为人妇的事实,强行纳入后宫的。

“纱夏。”

凑崎将目光聚集到她身上,起身向她行礼。

“女史大人。”

“林大人差我告诉你,五日后子时,自会有人接应你离开。”

“那大人呢?”

“他自会在某个地方等你。”

凑崎笑了起来,眉眼弯成新月一般的弧度,回答的语调也不自觉上扬。

“我知道了。”

五日后凑崎并没有等来接应的人,反倒得到了林娜琏下狱的消息。

据周子瑜说是因为被门客揭发,由于朴丞相的死所产生了不臣之心,正在密谋造反。

凑崎很清楚的知道,这是个怎样重的罪名,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林娜琏会做出这样的事,明明她是要准备带自己离开,离开王宫,也离开越国不是吗?

将要离开的人如何会觊觎王位贪恋权势。

“大人可有救?”

周子瑜面露难色:“你也知道,不过是借口而已,林大人若想从此事脱身,必定要费一番力气,王后借助俞家的权势没准会有办法,可王后最近正为了你的事与王上争吵不休,前几天还被禁足,根本腾不出手脚。”

“那......”

“无妨,”周子瑜按住凑崎的肩,眼神中透出毫无价值的怜悯,“暂时洗清林大人的嫌疑倒是不难,只是林大人总得拿出些证据,证明自己对越国忠心耿耿,对王上并未有不臣之心。”

凑崎浑浑噩噩的送走周子瑜,一个人在小院中站到夜深才回过神。

今夜是林娜琏约定要接她走的日子,即便知道这再无可能,可她还是希望,或许子时就有人在门口敲着两人约定好的信号,告诉自己林大人已经从狱中逃了出来,正在逃亡路上的某一站等着自己前去汇合。

哪怕这个想法真的很好笑,她仍然忍不住这么去想。

“林娜琏......”

凑崎轻声唤了一句,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水雾笼罩,看的不真切。

很久以前她发现林娜琏是女儿身,出于好奇,在一天晚上问了她本来的名字。

“林、娜、琏,是不是很好听?无人的时候纱夏也可以这么唤我。”林娜琏对她笑笑,折了身边的树枝在地上写下三个字,在她看清楚后便用鞋底扫去。

可她一次也没叫过。

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凑崎明白自己不算漫长的人生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她一直掩饰着自己的贪心,无论多么渴望,也告诫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选择了贪婪便要承受无数次失去或者求而不得的苦痛。

所以这次,她也能做得到吧?

就当做她从来就没有拥有过那个人的温暖和爱一样,这次她也不应该贪心的。

凑崎眨眨眼,想要驱除眼前的一片朦胧,却感到有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11.


周子瑜走在狭窄的甬道中,跟前的军士点着灯引路,烛火随着行走的步伐左右摇摆,在身侧的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多添了几分诡异。

“这里便是了。”军士指着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将灯放在路边后行礼离开,周子瑜弯腰提起那盏灯,走到了那间牢房门口,借着灯火她勉强看见里面那道人影,她伸手轻轻敲了一下栅栏。

“林大人。”

脚铐拖动时互相碰撞的声音在静谧的牢房和过道中格外清晰,不远处隐隐约约的身影逐渐清晰,林娜琏赤着脚,面色苍白却依旧给了她一个很标准的、君子的微笑。

“女史大人。”

“我今日是来给大人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的。”

“我为何会在此,想必女史大人也是清楚的,难不成还能让王上回心转意吗?”

周子瑜又凑近了些,低声道:“大人清者自清,要让您暂时出狱不难,王后早就联络了俞家,只要大人同意,明日大司寇便会率领百官进谏,看在他的面子上,王上也不得不先将大人放出来。”

“听着倒是不错,只是无功不受禄,王后如此费心助我,又需要我做什么呢?”林娜琏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发,抬眼看周子瑜。

“大人知道的不是么?”

林娜琏抚掌大笑:“我竟不知纱夏让王后如此忌惮,居然可以作为筹码来交换。”

“不过小小一女子,却也很划算,难道不是么?”

林娜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向后退了两步:“监牢阴寒,女子本就不宜久留,我并无此意,也不会有此意,女史大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周子瑜伸手想抓住林娜琏的衣角,却什么也没碰到,只得眼睁睁看着林娜琏一点点退回牢房的最深处。

“大人,您情愿被王上斩首示众也不愿如此么?”她焦急地喊了起来,狭小的牢房里回荡着她的声音,眼前的人却不为所动。

林娜琏回头:“我命如此。”

“林大人不顾自己的性命,阖府上下的百条人命也不顾了吗?”

黑暗中传出另一个声音,林娜琏望着周子瑜身后的人,缓缓跪下。

“王后娘娘。”

王后垂着眼看面前伏在地上的林娜琏,叹了口气。

“大人可知府中门客奴仆,以及为大人说话的少正大人都被王上关入牢中了吗?”王后瞧见林娜琏有些动摇的神色,接着说道,“大人若只是一介平民,那自然生死随意,可大人是我越国将军,一举一动便牵扯无数人,大人的命,早就不在大人自己手上了。我听闻内侍说王上三日后就要将谋反的将军党尽数杀去,我明日还会再来,大人还是坚持己见的话,我也无可奈何。”

三人沉默了许久,林娜琏忽的抬起头:“为何非要是纱夏?您不想见到她,我可以带着她离开,为何非要取她性命?”

王后嗤笑一声:“离开?她已是王上的姬妾,她不见了自然是我该负责,况且大人可有把握在离开越国前都保她平安?大人不杀她,我自然也是会找人除了她,只是我实在不忍大人仕途黯淡,便把这个好差事交由大人。除去她便是除去吴王的姬妾,除去魅惑王上的红颜祸水,您一心为国,想必王上此后想动您也要思虑再三了。”

“此间利弊,还望大人多多思量。”

周子瑜次日来时,牢房中一片死寂,她将灯提的高了些,瞥见缩在角落中的林娜琏。

“林大人?”

对方转过身对着她,周子瑜却被眼前的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林娜琏虽然之前一直在狱中,但也仍然不失君子气韵,可只一天后,便憔悴的令人心惊。

“大人可还无事?”周子瑜小心翼翼问道,说实话,她也与林娜琏认识了十余年,人前人后的林娜琏永远是一副处变不惊的翩翩君子模样,这般狼狈的林娜琏她还从未见过。

“无事。”林娜琏的声音沙哑又刺耳。

人都说君子如玉,而林娜琏原来也有一副温润如玉的嗓音。

周子瑜只见她将头埋进膝盖间,复又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还请王后履行诺言,护将军府上下及少正大人周全。”

两天后以大司寇为首,群臣在殿前为林将军辩白,力证其未有不臣之心,越王无奈,只得将林娜琏等一干人从狱中放出。

凑崎得到这个消息后对周子瑜笑了笑,周子瑜说是林娜琏一直与人交好才会有人为她说话,可凑崎知道这个说法骗不了自己。

她一直跟在平井桃身边,于政事上也并非一无所知,听说之前为林娜琏求情的少正都被关入牢中,可见越王并不打算留林娜琏一条命,大司寇为官多年,断不会有不明白的道理。

而他依旧会为林娜琏求情,想必是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

大司寇是王后的父亲,这件事她也知道。

周子瑜只当她好糊弄,不曾想她其实什么都知道,而先前的暗示,她也不是没有听懂。

几日后当凑崎被周子瑜撺掇着出门走走,又恰巧在湖边碰见林娜琏时,凑崎似乎明白了什么。

现下还能有比杀掉狐媚惑主的吴国女子更能证明爱国之心的事情了吗?

“林大人,”她勾了勾嘴角,向对方行礼,“近来可好?”

林娜琏瘦了许多,凑崎心里冒出这个想法,却又不禁嘲笑起自己。

自己已是泥人过江,居然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不好,”出乎凑崎的预料,林娜琏摇摇头,侧过头看她,“纱夏今日怎么出来了?”

“听女史大人说春日里的内湖很是好看,妾闲来无事,就来了。”凑崎不自觉放柔了语调。

“如此,”林娜琏指着湖边一艘小船,望着她的眼睛笑了下,凑崎仿佛看见粼粼波光倒映在对方的眸子里,折射出温柔的光,“既然这么凑巧,不如同我游湖吧?”

一定是春日的阳光过于美好,不然自己怎么会醉倒在这亦真亦幻的温柔中。

凑崎这么想着,点了点头。

就让自己一醉不起也无妨。


12.


船将至湖心,林娜琏心里猛的冒出一些紧张,下意识的握住了腰间的兰草纹锦囊。

“大人。”

她慌忙抬头,凑崎正望着她笑。

“怎么?”

“新柳长的很好呢,”凑崎伸手指了指岸边的一排垂杨柳,“可以过去看看吗?”

“你既喜欢,那就去吧。”

反正一会……

所以现在凑崎想做些什么她都会答应,看看柳树也无妨,想要如何都无妨,左右是她对不住凑崎。

她摇着橹,船晃晃悠悠的向岸边摇去。

凑崎转过头看着岸边葱葱郁郁的绿色,笑着伸出手折下一截柳枝,一只手挽起另一边袖子,另一只手露出玉色的手腕,执一截柳枝在湖中荡出一条条水波。

林娜琏不禁有些怔了。

面前的女子,初见时还是溪边浣纱的女孩,到进了越王宫殿,又送去吴国,十余年的时光竟没有让她身上的光华褪色分毫,举止间仿佛还是当年的少女。

凑崎勾了勾嘴角,以柳枝拍打水面为节奏,随口唱了起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家靡室,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林娜琏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月色深重的交芦馆中。

一曲终了,凑崎将手略抬了抬,柳枝上蘸了水,水珠一滴一滴打在湖面上。

“十年前妾也给大人唱过这首采薇,可如今已是人老色衰,怕是不如当年许多了吧。”

她的目光停留在湖面上,低垂着眉眼,让人看不见表情。

林娜琏又下意识的捏紧了腰间的兰草纹锦囊:“歌声一如当年。”

凑崎突的回头看向她,嘴角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当真?”

“当真。”

凑崎低下头轻声笑了下,抖了抖手中的柳枝,捧到林娜琏面前,低着头行礼。

“当初曾说过希望能与大人再相见,如今心愿达成,”她仰起头,眼波流转间多了一抹缠绵,“妾很欢喜。”

林娜琏猛的睁大眼,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下坠的衣角,却只抓到春日午后的阳光。

凑崎死了。

任务完成了,却不是像她计划的那样,林娜琏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她坐在塌上,看着窗外的月光一点点漫上了床头,不由自主的捏紧了腰间的兰草纹锦囊。

林娜琏打开了它。

里面的绢帕边缘已经有些泛黄,她小心翼翼展开那方绢帕,上面是水墨色的她的身影,还有背景留白的几点星光。

有风吹过,绢帕卷起了一个角,林娜琏耐心将它抚平,抬头望着窗外的月光,恍惚间看见仍是少女打扮的凑崎,在江水河畔,扭过头对她轻轻点了点头,露出一抹羞涩的笑。

一夜无眠。

次日当下人打开林娜琏寝室的门,只看见房梁上悬挂的官印。

越国的林将军挂印而去,这在诸侯国之间引起不小波澜,每个君王都希望可以找到这位能人,可却派出去寻找的人却都一无所获。

几年后传来林娜琏在楚国行商的消息,又过了几年,林娜琏这个名字以商贾的身份闻名天下,成为了人们口中富可敌国的商人。

又过了几年,只听说林娜琏散尽家财,隐居深山。

此间缘由,只有林娜琏自己才知道。

千金虽好,难买佳人一笑,而佳人一逝,此生难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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